大奔最近很忙，每天起早贪黑在厨房里捅咕，还时不时到镇子上的玉石铺子里挑挑拣拣。

因为莎丽的生辰快到了。

这是俩人一起过的第一个生辰，可马虎不得，但在送什么东西上犯了难。说吃的吧，研究了一堆可也都没什么太惊艳的，说首饰吧，他又担心自己挑的莎丽看不上。

正为生辰那天的主菜犯难的时候，他一拍脑门，给五剑剑友传了书信，问的是同样的问题：莎丽最爱吃的是什么？

然而五剑无一例外回的是不知，唯有达夫人的回信说她知道。

大奔当即策马去了百草谷，一见到达夫人，嘿嘿笑着说：“达夫人，您说知道莎丽爱吃的？”

达夫人叫欢欢出去玩，给大奔沏了壶茶，说：“当初莎丽来这里练左手剑的时候，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听了这个故事，就明白了。”

在莎丽九岁的时候，跟父亲大吵过一架。

“一个女孩子，学什么舞刀弄剑的！家里这么困难，都不知道替父母分担分担！”

昏暗的客栈大堂只点燃了一盏灯，一排排整齐的桌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回旋：“你那什么师父，就是个江湖骗子！”

少女瞪圆了眼睛大吼：“不许你说我师父！”

男人气得绷紧了唇角，面对父亲的勃然大怒，少女毫无惧色，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偌大的客栈中，就这一张桌子上摆着两三样菜三碗饭，一个紫衣少女和一粗布汉子面对面坐着，少女手里捏着双筷子，面前碗里的饭只下去一点儿。

“你……莎丽！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父亲猛地站起，手中的酒瓶子被狠狠掼在地上，残余的半瓶酒连带着瓷瓶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咣当一声响惊动了还在后厨忙的母亲。

“怎么了怎么了？”母亲还裹着围裙，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砂锅，听见声音紧忙出来，见了怒目而视的父女俩，快步过去放下砂锅，拉住丈夫肩膀，劝说道：“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好好吃饭吧！”又转头给莎丽使着眼色，说：“你这孩子，还不快跟你爹陪个不是？”

然而莎丽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大声喊着：“他说我师父是江湖骗子，我为什么要赔不是！”

父亲气急，不顾母亲劝说，一把把饭桌掀了个底朝天！

“孩子她娘，你看看，你看看！这丫头都让你宠出什么样了，家里如今都什么样了，不好好帮着家里生意，净知道忤逆父母！”

“哗啦！”

饭桌一倒，其上摆着的饭菜也瞬间摔落在地，砂锅中滚烫的汤汁飞溅，莎丽惊了一下，赶快退了几步。

饭菜落地不过一瞬，转眼间已是满地狼藉，莎丽抬头，看向怒气冲冲的父亲和担忧惊惧的母亲，捂着被热汤溅到烫伤的手背，恨恨道：

“我才不要一辈子守在这里！我受够了！”

“莎丽！”

母亲拉住父亲，焦灼地喊她的名字，“你不要闹了！”

父亲气得哆嗦，把母亲往身后一推，眼中的怒气无法遏制，鼻翼一张一翕，“好！你不愿意待在家里是吧，那你走啊！去找你的师父！”

“走就走！”倔强的少女一口硬撑下来，只定定看了一眼快要哭出来的母亲就转身冲出了客栈。

“……你这是干什么啊！天都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

“你追她干什么！她有能耐就让她走！以后都别回来了！”

父母的声音随着大门的关闭被隔绝开来，莎丽抱了抱肩膀，踏出了这个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院落。

“金鞭溪客栈”的红灯笼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若是在几年前，此时的客栈想必是灯火通明门庭若市，然而近年随着魔教死灰复燃，打着一统江湖的旗号兴风作浪，武林中人人人自危龟缩一方，往来的行商也少了许多，就算父母俩起早贪黑研究菜肴料理生意，客栈的情况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夤夜沉沉，莎丽摸着黑，顺着金鞭溪往下游走。

师父曾说，遇到危险了就去黄龙洞，他在那里布下了阵法，外人破不开，叫小五联络他，他很快就会赶来带她走。

两年前她遇到了那个自称是紫云剑主的人，说她根骨很好，要不要跟她学习剑法，她端着油腻腻的盘子，上面还摞了好几个茶杯，一口答应下来。

“师父……”

她站在黄龙洞洞口，阴森森的洞中空无一人，深夜生寒，她打了个寒颤，想迈开腿进去，却又止住脚步。

这一进去，爹娘就真的找不到她了吧。

莎丽靠着石壁慢慢坐下，埋下头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时候的莎丽并不知道，母亲打着灯笼挨家挨户找了她一个晚上，她只知道，当她被一阵晃动惊醒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母亲。

母亲脸上是一宿没睡的憔悴，她解下棉衣裹住莎丽，念叨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冷了吧，来赶紧披上，跟我回家。”

“我不要回家……”睡梦中感觉不到的寒冷和饥饿侵袭过来，莎丽嗫嚅，“爹爹不让我习武我就不回家……”

母亲抿了抿唇，继续给女儿系着扣子，“那也不要糟蹋身体啊，你这样伤到自己了还怎么习武？我们莎丽要健健康康等师父回来对不对？不用管你爹，娘回去跟他说。”

系好了扣子，母亲拉出莎丽缩在怀里的胳膊，呵口气搓了搓，温柔地笑着说：“走，跟娘回家。”

冻了一宿有些发僵，莎丽眨眨眼，慢慢站起来，只挪动一步就身子一歪，幸好一只手被母亲拉着才没有跌倒，母亲摸了摸莎丽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哎，这是冻坏了吧，来，娘抱你。”

母亲很瘦，长久的勤劳让她憔悴不已，而此刻的她却能抱得动九岁的女儿，莎丽双臂环住母亲脖子，看着黄龙洞一晃一晃地远去。

到了镇子上渐渐热闹起来，身上也慢慢暖和，母亲便放下莎丽，两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着，路过集市的时候，各种美味食物的香气直望鼻子里钻，莎丽自昨晚就没吃饭，此时正饿得慌，几步之外卤猪蹄的铺子上热气腾腾的食物令人垂涎欲滴，她被香味勾住，定定挪不开步子。

察觉女儿的动作，母亲转过身来，发觉莎丽目光盯着香喷喷的猪蹄子，蹲下柔声哄道：“饿了？咱们回家就吃饭，好不好？”

莎丽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她知道的，那个卤猪蹄对现在的家里来说是多么奢侈，虽说家里也常备着猪蹄，可那都是给客人吃的，爹爹从不许她偷吃一口。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买上一个切成小块慢慢吃。

看着女儿青白无力还写满忍耐的小脸，母亲叹了口气，拿出一个荷包，倒空了翻出五枚铜板，又在袖子里摸出三枚铜板，再解开内缝的口袋，掏出七枚铜板，拉着莎丽，笑着说：“娘给你买卤猪蹄吃。”

很多年后，金鞭溪客栈老板娘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金银流水，却一直牢牢记得那天母亲翻遍身上所有钱袋才凑出来的那十五枚铜板。

从母亲手中接过热乎乎的纸包，油汪汪肥嫩嫩的猪蹄就握在手里，她迟疑了一下，听到母亲说：“吃吧，别让你爹知道了。”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大快朵颐起来。

母亲看她吃得狼狈，拿手帕擦了擦她嘴角，温声说道：“你呀，回去给你爹服个软，知道不？他是有不对，可也是为了这个家呀，要不是他这么熬心血撑着，你吃什么，住什么？”

被吃食填满嘴，莎丽这时也顾不上跟父亲置气了，只点了点头。

母亲又说：“娘也不反对你习武，娘还盼着我的莎丽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代女侠呢。”

一口猪肉还没咽干净，莎丽含含糊糊说着：“我师父是七剑传人，我跟他学剑，将来一定能继承紫云剑，参加七剑合璧，铲除魔道。”

母亲慈爱地看着她狼吞虎咽，整了整她身上有些歪了的棉衣，说：“好啊，娘等着那一天。”

一个卤猪蹄她吃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莎丽擦了擦嘴巴，心满意足地说：“娘，猪蹄子真好吃，要是有椒盐就好了，香香麻麻一定更好吃呢。”

母亲回头笑笑，刮了下她鼻尖：“你个小馋鬼，净知道吃。”

回到家后，莎丽听从母亲的话，不再与父亲争执，也帮忙着家里的生意，慢慢日子好了些，不说多有富余，至少不会三日不见肉。

那段日子持续了两年，直到师父再次登门。

师父说，魔教声势越来越大，自己沉疴未愈，自知时日无多，要莎丽随他历练，少则三年，多则六年。

莎丽说，好，师父，我随你去，但是在临走之前，我要跟爹娘道个别。

那一天莎丽跪在爹娘面前，忍着不舍说道：“莎丽不孝，不能日日陪伴爹娘，此去多年，万望爹娘保重身体，他日女儿历练有成，再归来尽孝。”说罢咣咣叩了三个响头。

父亲为客栈殚精竭虑，看上去老了许多，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日后，记得回来看看。”

莎丽咬着唇点头，不忍去看母亲泣不成声的脸，她站起来转头走向大门，但刚迈出几步，就听到母亲含着哭腔说：“莎丽！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莎丽停下，低头揉了揉眼睛，看母亲快步走进厨房，又很快拿了个大大的油皮纸包出来，母亲露出一张笑脸，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吃椒盐味道的猪蹄子吗，现在家里好了，吃得起猪蹄了，娘就给你做了三个，本来想明天给你吃的……”她眼泪生生掉在油皮纸上滑落，脸上还是笑着的，把纸包往莎丽怀里一塞，“路上饿了吃，啊？”

怀中纸包沉甸甸，莎丽压着哭腔，喉咙紧得发痛，她哑着嗓子答应：“好，我一定吃，一定吃。”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竹林居里，达夫人又倒了一杯茶，说，“我说的莎丽最喜欢的那道菜，就是这一味椒盐猪蹄了，就算你做得一塌糊涂，她也一定会吃下。”

大奔听了故事，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追问道：“那后来呢？莎丽她爹娘……又怎么样了？”

达夫人叹了一口气：“这你就要自己去问她了。”

像是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大奔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达夫人见他这样，说道，“看你这样子，是打算就在这儿练你的椒盐猪蹄了？”

“不……不是，我是觉得……”

“你觉得莎丽很苦对不对？”

斟酌半天词句，可大奔仍什么都表达不出：“我……”

达夫人放下茶杯，秀眉微蹙，叹道：“莎丽这么多年，是过得不容易，你没陪她练过左手剑不知道，莎丽她……哎。日后，你可得好好待她。”

大奔从小肩上就没扛过什么责任，风来雨来都是干娘在前面挡着，所谓混世魔王，也不过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小子，什么隐忍、不甘、委曲求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都是不太懂的。

他用力点头：“我会的。”

时候不早了，他辞别达夫人回了奔雷山庄，每天都买十来个新鲜猪蹄子，黑天白天研究着那道椒盐猪蹄，终于在莎丽生辰这一天端出了成品。

鲜香味美的椒盐猪蹄摆出来，大奔小心翼翼说：“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听说这个傻大个为自己准备了好吃的，莎丽本来欢欢喜喜地拿了筷子，却在看到这盘食物的一瞬间笑容凝固起来，她轻声问道：“你怎么做了这个？”

不好说是达夫人告诉他的，大奔支支吾吾说：“就……就瞎猜的，我以为你会喜欢。”

看莎丽脸色不对，他赶忙按住盘子边缘准备端走，“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还准备了别的……”

“嗳。”莎丽出声制止，“你好不容易做的，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先尝尝。”

一句话令大奔喜形于色，他又把餐盘往前推推：“那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筷子在猪蹄表层戳开一个洞，稍稍用力就能剥下来一块肉，香麻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莎丽放下筷子，说：“是达夫人告诉了你我娘亲的事情，你才做这道菜的吧。”

没想到莎丽猜得这么准，大奔连连说：“其实我不是故意……”

“其实当年我娘做的椒盐猪蹄是什么味道，我早就忘了。”提起往事，莎丽眼中平静，缓缓说来，“我随师父历练五年，等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我的父母已经遇害了。”

这样的结果虽说早有猜测，可实际从莎丽口中说出来，大奔还是觉得心如刀绞，“那……那是谁下的毒手？”

“是魔教的人。”窗外的斜阳投进来熔金般的光芒，映在那盘椒盐猪蹄上显得更为亮丽鲜艳，“其实魔教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我就是紫云剑的传人，毕竟只有我的父母不在了，才更方便马三娘鱼目混珠吧。”

不知道这段往事对莎丽来说竟是这么沉重，大奔不知所措地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让你想起这件事，以后这道菜咱都不吃了好不好？”

“没事，挺好吃的，就留在客栈菜谱上吧。”莎丽摇摇头，眉睫微微下垂，说，“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大奔轻手轻脚地出门后，莎丽坐在椅子上呆愣了好久，忽地手腕一抖，全身都跟着抽动起来。

她双臂环住自己，把低低的呜咽声闷在喉咙里，只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娘，今天我过生辰了。

娘，我现在真的成为很厉害的女侠了。

娘，现在我一个人经营客栈好累。

娘，我为你们报仇了。

“娘……我好想你……“

其实有很多细节莎丽没有告诉达夫人，比如那天母亲牵着她走过长长的金鞭溪，夕阳灿灿溪水淋漓，她正抱着猪蹄啃得不亦乐乎，腮帮子里都是喷香的猪肉，母亲宠溺地说：

“慢点吃，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等以后家里好了，娘天天给你做猪蹄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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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录于合志《金鞭溪客栈的菜》，将于【魔都CP24】（6.7）和【帝都MYC21】（7.20）发布，摊位资讯请戳 @江湖夜雨十年灯CP